悬在江边的孩子

    “喝！都给老子喝！他妈的——”灯光迷乱的ktv里面，一群人围着一个桌子，上面堆着一堆酒瓶，一个女孩，染着夸张的紫红头发，脂粉厚重，正仰头对瓶吹一瓶酒。旁边的男生，个个盯着五颜六色都枯草头发，猿猴似的嘴里发出“呼！呼！”的起哄声音，眼睛盯着被流下来的酒水淋湿的衣服布料。半透明的料子下面饱满的胸脯鼓鼓囊囊。

    周可干完了一瓶酒，反胃的酸气刺激得她将要作呕，硬生生撑住了，把酒瓶子往地下一甩，一抹脸，骂了一句“cao！”

    众人都笑开了，东倒西歪的嚷“遇姐牛逼！”“牛逼！”周可脸上带着笑，一个个瞠目骂过去，语调带着一点狡猾的甜腻和嗔怪，让人听得心痒痒，又不会真生气。她是这里的女王，所有人都要拥着她，给她面子。

    “诶——你们听到没有，明个开学换新的班主任了”一个男的，瘦的干瘪，下巴和颧骨那嶙峋得像个猴子，大家干脆喊他瘦猴。每次这些个新消息都是他神神秘秘的第一个揭露出来的，这些“秘密”维系着他的地位，所以他脸上是一贯的夸张的卖弄，挤眉弄眼得“听说是从永城回来的，最年轻的高级教师！男的！”

    这话落到人堆里，就是一阵鄙夷唾弃。这个小县城里面就这么几所可怜的高中，除去最好的那两所，其他的都是混日子的破烂学校。但凡有点资本傲气的老师，都不会来这里教书。

    “高级教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”周可笑得尤其大声，口红在灯光下红的有些刺目。黑的眼线和红的嘴唇，她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夸张得鲜艳着，掩盖掉了年轻自有的清淡。

    散场的时候还没有很晚，江遇喝的半醉，摇摇晃晃的走不动路，一个绿色头发的男生搀着他。她迷迷糊糊的认出了他，一个对她有意思的高年级的男的，上次送她了一副手链。绿毛手不老实得在她腰那里摩挲，她也不抗拒，嘻嘻哈哈得倒在他怀里。

    一群人东倒西歪得走到马路上，嘴里嚷着不堪入目的脏话，酒气熏天。年轻的朝气都被泡到了纵欲和堕落里，看不出本来的面目。

    走到江边，江风吹的周可清醒了几分。反胃的酸气压不住得涌上来，她苦着脸干呕，脸皱成一团。绿毛的手得寸进尺得往她胸那边碰，周可猛得将他往旁边一推“滚！”绿毛不敢真正和周可撕破脸，踉跄一步稳住身形，吐了口唾沫“呸！”悻悻得走了。

    胃里翻天覆地的搅弄起来，酸气冲到喉咙，痉挛的喉咙让周可狼狈的趴在路边呕吐。胃酸和酒气混合起来，冲人的糜烂臭气。她的妆花了，头发批头盖脸的挡在脸上，喉咙里发出呕吐时骇人的“哬哬”声。三三两两的行人都绕开她走。

    再也呕不出什么了，全身的气力都被干呕出去了一样，周可瘫坐在路边的草地上喘着粗气。

    那边一个拿着小熊玩偶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得过来了。穿着一声粉红色的公主裙，层层叠叠的纱叠在一起，水钻在其中一闪一闪得翻腾。小女孩生的可爱，红扑扑的脸蛋，圆滚滚的手臂，小小的雪白的齿，对着后面大喊“爸爸！mama！你们走快点呀——”

    那边一对夫妻走过来了。他们有点像周可从前在街上看到广告宣传画里的那种“夫妻”。mama是长的黑色头发，直直的披洒下来，穿着白色连衣裙，夜色中纤细的手臂和小腿在翻飞的裙摆里盈盈的晃着。周可从前看的那些插画，下面写着“幸福千万家”的那种，和她从一个板子里刻出来的。好像这种打扮就是“幸福”的具体形象。

    旁边的男人并不很高，比妻子高一些。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，袖口挽起来。脊梁挺得笔直，肩膀放松的沉下来，走得闲庭信步的从容。脸上是白净的，眉毛既黑又浓，斜长的剑眉，嘴唇却是薄的。

    两个人听到小女孩的喊，妻子加快了脚步，拉着丈夫的手向她跑了几步，笑着应答“哎——你叫爸爸走快点——”

    小女孩又折返回去扑向父亲。粉色的纱裙在夜色中像一朵云。小小的一团，跳到男人的怀里。三个人笑作一团。

    走过周可身边时，好奇的小云朵爬在父亲肩头向她望。周可紫红的头发披散，黑色的眼线糊成一片在脸上，活脱脱她童话书里邪恶的女巫。她吓得往父亲怀里缩，男人回头瞥了一眼，往旁边移了几步，走成一个远离周可的弧线。

    “宝贝我们回家睡觉好不好?”男人的声音慢慢远了，哄孩子的话的尾音飘散在吹来的江风中。周可还看着他们远成几个小点的背影，她突然认出这里是哪里了。

    八岁那年，父母在街上当街吵了一架。母亲从街上跑到江边，爬到栏杆上声嘶力竭的吼，说跳下去，不活了。

    围观的人们一层层的围着，父亲拎着她的领子，也往栏杆那边推，吼得更大声“都别活了！都别活了！”

    她被推得踉跄，半个身子悬在外面，汹涌的波涛翻涌着，水汽扑到她脸上。周可什么都不懂，只能嚎啕的哭，撕破嗓子的哭。可是她的哭声被掩盖在父母的吼叫声中，母亲扯着自己的头发干呕着嚎，活像她体内什么怪物要撕破了她的喉咙钻出来，那实在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。

    还好那一年她穿了结实的旧衣服。公主裙，那层层叠叠的纱，兜不住一个悬在江边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