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郎心似铁

    秋光浮金，裴知春一双水泠泠的黑眼，似月浸透的黑石，映出春桃怔怔的模样。

    裴知春见她纹丝不动，冷然开口：“愣着作甚？想把病气一—”话音一顿，他倏地改口，不容置辩，“回去。”

    鬓边桂花轻颤，春桃忙不迭垂首，“是，少爷。”

    她提起裙摆，转身而去，鹅黄裙袂翩跹，扫过青石地，窸窸窣窣。几朵香桂衣袂飘拂，飞至天空，渐渐染黄天幕一角。

    斜阳透过窗牖，洒进春桃小臂，袖口挽及肱骨，春桃指腹蘸着乳白脂膏，细细擦过肌上红疹。

    春桃愁眉苦脸，强忍不去抓挠。

    风疹是春桃的旧疾。每逢尘埃浮动或触及灰渍，她便会频频打喷嚏，眼角生痒，遍生红疹。初进裴府，做粗使丫鬟时，日子尤其难熬。那些浣衣、打扫、除尘，都是些扬灰搅土的活儿。每当灰尘沾上皮肤，她便痒得难以忍受。

    她咬牙硬是捱过去了。

    每到月末，春桃总会省下俸钱去买治风疹的膏药。偶尔捉襟见肘，她只能眼巴巴盼着下个月早点到，好拿到俸钱，缓解她的困窘。直到她春桃派到裴知远身侧，裴二少爷怜惜她。从此，她再也没做过那些繁重的粗活累活。

    风疹之疾虽未能根治，却缓解不少。

    想到裴知远，春桃不禁叹气，桂花糕还可以重做，但愿裴知春看见那张纸条，千万别生出旁念。她对他可没男女之间的情意。

    春桃估计他也不会。如此冷心冷情之人，她捂不热的，也懒得费心揣摩。他大抵只是偶发心善，收了她的礼，才……如此。其他的无关紧要。

    她望及天色，暮云合璧，天沉淀呈蟹壳青，云隙间渐出透明的薄月，低悬桂树顶。月色踩在春桃脚下，她端着一碗药汤，款步进入主屋。

    门扇吱呀一声，悄然合上。

    春桃抬头，目光陡然定住——桌旁，裴知春手执一把匕首，刀身反射月的寒光。

    药碗随之晃动，春桃声音发颤，“少爷……”几滴苦药溅落春桃裙角，化作深棕的圆晕。

    布巾拂过刀身，裴知春神色未动，仍擦拭刀锋。月光擦过刀锋，手腕骤然一转，刀尖直指向下——

    迅速药碗放置木桌，春药一把夺过匕首，重重掷回桌面。

    “少爷莫要！”春桃膝盖一软，跪在他脚侧，哽咽道，“您千万不要这样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又作甚？”裴知春愠色一闪，“赶紧从我身上起来！”

    “奴不！”春桃紧咬牙关，侧头伏在他腿边，“奴要看少爷好好活下去！”

    裴知春虽然言辞刻薄，经常冷言冷语，但其实对她并不苛刻。春桃曾以为他双腿残疾，会需要她代劳许多琐事，没想到他性格犟硬，总说膝以上无碍，连更衣、梳发之事都要亲力亲为，剩下的事都交给了贴身小厮阿柒。

    她平日的事也就熬药、磨墨，比起以前服侍裴知远时，还清闲不少，甚至能忙里偷闲。

    他若真寻死，她还未成二少奶奶，必定会成别人笑谈的对象，遭人欺凌，最终随便扔进乱葬岗！

    悬在她头顶的目光冷如霜雪，春桃硬挤出几滴泪，哪怕心不真诚，说的却都是实话：“您若寻短见了，妾……妾……该怎么办……”

    妾———？！

    裴知春低垂着眼，俯身仔细观察她。春桃伏在他膝前，乌发蝉鬓，风鬟雾鬓，用一张俏生生的脸，可怜兮兮地望向他。

    “多事，”他偏开脸，淡声道：“谁说我要寻死？”

    春桃错愕，转头望向那把匕首——未曾开刃，虽有寒意，却并无肃杀之气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春桃迟疑道。

    “匕首并未开刃。”裴知春语气夹杂几分夜露的微冷，“这是我十六岁生辰时，裴知远赠予的。”

    春桃怔愣，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
    “珠袍曳锦带，匕首插吴鸿。”裴知春喃喃，指尖颤颤，无意间即将触及她青丝，又猛地弹回。

    “起来——”裴知春不耐烦地命令：“你未婚，我未娶，这样陈何体统？”

    春桃哦了一声，默默从他身上起来，唇动了动，话语卡在喉腔，什么也说。

    浑黄的烛光跳动，映出那半张藏在阴影里的昳丽之貌。一缕烛光跌裴知春眼瞳，好似阴幽的鬼魅，食人的精怪。

    她听他窃窃说，“裴知远的生辰快到了，我该送他什么好？”

    裴知春稍作停顿，语气极为阴寒，“还是说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，我该把这匕首还给他？”他低笑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