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花书屋 - 言情小说 - 弟弟是颗沉默的星在线阅读 - 【第二章】困难

【第二章】困难

    那天晚上非常混乱。

    水香娘走了之后,我们一家三口都开始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浑身湿淋淋的爸爸,跪在床边紧紧抱着mama不放,成年男子低沉沙哑的痛哭声,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奶奶也哭得摇摇欲坠,身体抽动一次,哭声便转一个弯,很像戏台上哭灵的花旦。

    我被挤到了床尾,半边身体趴在床上哭着看mama。

    她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,但是她却没有被我们的哭声吵醒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奶奶开始捶打爸爸,哭着骂道:“就说让你留在家里,你为啥不听?她都没见上你最后一面啊,她能走得安心吗?”

    闻言,爸爸突然直起身体,用力抽自己嘴巴,“怪我,全都怪我,妈,你打死我吧。原原,你别走啊,我回来了,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。”

    他的动作又狠又快,抽了好几下后,奶奶才反应过来,立马拦住他,“你现在做给谁看?小原已经没了。”

    话毕,她又拉住mama的手,哭道:“我苦命的女儿啊,你咋忍心扔下孩子走啊?”

    弟弟也哭,婴儿尖利的哭声让我厌烦。

    爸爸的泣音悲痛,奶奶的哭声凄厉,我辨不清弟弟的哭叫,但我很肯定他不是伤心。

    mama为了他把命都赔上了,我们都在伤心,他却不伤心。

    我愤愤转头,看向哭闹的他,有点儿想让他死掉。他是杀死mama的罪魁祸首,就是他害得我没有了mama,他还活着干什么?

    但奶奶不是这样想的。

    他哭了没一会儿,嗓子就哑了,奶奶赶快起身把他抱到怀里,“乖~乖~不哭不哭,你哟,可怜孩子,你也知道她走了,是不是?好了,不哭了,以后奶奶疼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她就语不成声,眼泪成股落下,于是便静默地轻轻晃悠襁褓。

    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?虽然脸上还淌着两道泪痕,但我偷偷掀开了被子,摸上了mama的脚,有些凉,于是我爬到床上,将她的脚搁在我怀里,想给她暖暖,她之前说过她很冷。

    只是,我没有暖热。

    她再也暖不热了。

    mama的死亡不太吉利,所以葬礼很简单。

    我跪在地上哭一阵儿歇一会儿,就听到了前来吊唁的人说的很多闲话。

    “哎,年纪轻轻的,还不到三十岁呢,你说说,多可怜啊。”说这话的是我大奶奶,她八十多岁了,小辈的葬礼,她本来不用来的,但却来了。此时虽然说着怜悯的话,但她的眼睛却笑眯眯的,实在令人讨厌。

    据我奶奶说,我们两家有怨。

    很久以前分家的时候,我们两家说好了要一家赡养一位长辈,我大爷爷是老大,所以先挑走了勤劳能干的曾祖母,我们家就养了喜欢吃喝玩乐的曾祖父。没承想,不到一年,曾祖父就因为吃了太多死猪娃儿rou而生病猝死,都没让爷爷奶奶在他床前伺候。大奶奶见曾祖父死了,就说两家得轮流伺候曾祖母,我奶奶不依,她就在村子里胡说八道,编排我爷爷奶奶不孝顺,要有报应。

    谁能想到之后两年,我爷爷奶奶的两个孩子竟会相继淹死?

    一联想大奶奶的话,村里的人就开始对爷爷奶奶指指点点,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两个人,被那些诛心之言说得抬不起头,又被本家长辈不停说教,只能同意轮流赡养曾祖母。

    刚应下这桩事情,奶奶就病倒在了,因为吃药的原因,竟然来了第二春,意外怀上了我的mama,后来招了我爸爸做上门女婿。

    我奶奶说,该她伺候公婆,她认了。但是,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,大奶奶当初编排她的时候,说的话毒着呢。这些年,她一直怀疑大奶奶是不是请人借走了她的运势,所以她常年礼佛烧香,还与一位“神算子”联系颇密。

    我觉得她想得太多了,运势如果那么好借,她那般虔心拜佛,怎么不见我们家变好?而且,那位“神算子”太可恶了,给我起的什么名字,难写死了。

    当然,我只能在心里想想,并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。

    大奶奶旁边的那个女人只有四十多岁,但她的辈分很高,我奶奶管她叫婶子,我得叫她姥太。姥太开口说:“我说,是不是你们家祖坟有啥问题啊?”

    大奶奶登时就恼了,“你家祖坟才有问题。我们家好好的,肯定是怀亮家的没做好事,老天爷在算账呢。”

    怀亮是我爷爷的名字,她说我们家的坏话,我擦了擦眼泪,偷偷地瞪大奶奶,心道,你才做坏事,活该是个瘸子。

    姥太不屑地笑了一下,“嗯,是没你们家风水好。听说迎丰又带回来一个女人,我说你们家迎丰有本事啊,这都三个女人共侍一夫了,也不闹腾。”

    大奶奶瞪了她一眼,拄着拐杖挪了挪地方,去找关系临近的村民聊天了。

    本来非常愤怒的我,低下头抿起嘴偷笑。

    大奶奶唯一的孙子叫许迎丰,已经四婚了,前两个老婆离了婚就走了,后两个还时不时上他家小住。但是我的堂哥好逸恶劳,吃喝嫖赌样样精通,逼着他父亲出去打工供他花销,家里谁敢说他一句不是,他举起拳头就打。

    大奶奶也吃过我堂哥的拳头,都被打得住院了,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,她的拐杖,就是那次事故后拄上的。

    这个插曲过后,来来往往的人见了跪着哭泣的我,说一句可怜,再骂上一句老天作孽,也就没别的了。

    去墓地的途中摔盆,看着棺材下葬,然后回家。

    我的mama,就永远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我搬到了爸爸的屋子,和爸爸一起照顾新生的弟弟。

    他太小了,吃不得米面,奶奶就用压箱底儿的钱,买了一头奶羊。那只羊的奶子肥大膨圆,滴溜着快要垂到地上,它走路的时候两只后腿总是向外岔着,但还是打在奶子上,我看着都嫌累。

    而我的任务,就是割草喂羊挤羊奶。用我所学过的知识来说就是,我汗滴禾下土,弟弟却不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,他总是吃不干净,不管碗里的奶是多还是少。

    我照顾这头羊,劳动成果归弟弟所有,他还不珍惜,我可真的生气,就不想去割草了,但看看烧火做饭的奶奶和在浆洗衣服的爸爸,我还是背上背篓,抓住小铲子走了。

    这不公平,但谁让我是jiejie。

    奶奶说jiejie就是要照顾弟弟,不仅现在,以后就是弟弟娶媳妇儿了,我也要照顾他。

    我不同意这种说法,我都没见她照顾过她的弟弟——我的舅爷爷,凭什么我要照顾弟弟?舅爷爷前段时间住院,她说家里走不开,就只将家里的土鸡蛋捎去了一篮,后来舅爷爷病危,她慌忙跑去医院,没几天就回了家。回来的时候红着眼睛跟爸爸说她没有了兄弟,以后就没娘家了,但是mama一叫她,她还是擦了擦眼泪,笑着问:“小原,咋了?”

    老师说,做人应该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”。奶奶太霸道了,她不干的事情,偏偏让我干,我不想干,她就骂我死妮子不知道心疼大人。

    我怎么不知道心疼大人?我干了那么多活儿,因为顶了一句嘴,就被奶奶全部抹杀了。想到这里,我就生气,咬着牙将铲子往前哐哐送了几下,终于铲断了一大株拉拉秧。

    背上铲好的羊草,我又拽了一把小野花,就掂着我的小铲子,晃悠着手里的野花往家里赶,爸爸肯定很喜欢这把小野花,他以前总是给我编花环。

    爸爸说,我和弟弟是一家人,要彼此照应。现在弟弟还小,需要其他人的照顾,等他长大了,就会照顾别人的,就像淼淼已经开始照顾奶奶和爸爸了一样,弟弟以后也会照顾你的。

    我不稀罕弟弟照顾我,但我却同意爸爸的话。

    我和他是一家人,用一口锅,睡一张床,共有一个善良温柔的爸爸。

    虽然我不喜欢他,但他长得很像mama,已经很好看了,比周围叔伯家的小孩儿都好看,他还是我弟弟,我肯定会好好照顾他的。

    爸爸果然很喜欢那把野花,但他抱着弟弟腾不出来手,于是我将野花放在了桌子上,就跑出去挤奶了。

    将篮子里的草拿出来散开到奶羊眼前头,我去灶火屋拿了一个深盆出来,这羊忒懒,吃草都要卧着,我费力地将它的奶子扒拉出来,上头都是土,我跪下来,用衣摆擦了几下还是脏兮兮的,看它吃草吃得正欢,我飞快地伸头噙着它的奶子唆了一会儿,然后吐了好几口唾沫,才感觉嘴里那股奶腥味儿和灰土气儿没了。

    以前,糖和冰糕掉地上,我也是这样做的,放嘴里唆几下,吐掉脏水后,吃的就是干净的糖和冰糕了,当然,我是跟别人学来的。

    别人也是跟别人学的。

    不管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是谁,不得不说他或她是一个人才,此法非常有用,又特别简单省力,我很喜欢。割草太累了,一歇下来,我就不想再起身去绞湿毛巾。

    稍微用了些力,我拉着长长的奶头往盆儿里拽了拽,奶液就呲呲地射到了盆儿底,因为喷力很大,而溅得盆儿壁上都是白色的奶液点子,慢慢地,奶液越来越多,我晃了晃,感觉差不多了,手也酸得不行,就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弟弟出生才几天,吃得很少,如果挤得太多,弟弟会剩下大半,爸爸就会让我喝掉剩下的奶,羊奶太腥了,我不喜欢,所以我现在都比照着他吃的量来挤,剩一两口的时候,爸爸就不会再让我喝。

    奶奶将羊奶在锅里蒸好,倒进碗里,我就用抹布包着碗底,端着进屋了。

    弟弟已经醒了,正在哭闹。

    他好烦,醒来不是吃喝,就是拉撒,还一直哭唧唧的。

    我看着盆里爸爸给他换下来的尿布,找了卫生纸团了团塞住鼻子,将盆端走了。

    爸爸说:“你放到外边,舀点儿水泡上,我等会儿去洗。”

    我屏着气,闭紧嘴巴,嗯嗯几声,就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吃完晚饭,我就戴上爸爸给我编的花环,趴凳子上写作业,爸爸已经把灯泡换成了新的,所以我不用再打手电筒了。

    半夜总得被弟弟吵醒几回,因为奶奶是不起夜来照顾弟弟的,所以我得端水热奶,帮爸爸的忙。这样昼夜不得安宁的日子,一直持续了三个月。

    因为要秋收了,学校放了农忙假,连作业都没布置,我在家高兴地四处乱窜,包揽了所有杂活儿,但不包括洗尿布,太臭了,我恶心。

    虽然弟弟还不到百天,但爸爸已经开始给他喂馒头和煮的很烂的米粥。吃完饭,休息一会儿,爸爸就将我和弟弟抱到架子车上,他拉着车,我们仨去地里掰包谷,割大豆。到了地里,他找一片树荫,将架子车停好,在架子车底下铺一张草席,把弟弟放到草席上,让我陪着他。

    爸爸那么高大强壮,却很快就弯下了腰,于是我在弟弟睡着的时候,跑到地头儿帮忙薅大豆,爸爸不让我碰镰刀,但大豆的根茎长得挺粗壮,还有纠缠在一起的瘤状根须,我使出了吃奶劲儿,才拔了两把。

    爸爸掰了一垄包谷回来,看到我的时候,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水滑落了下来,我让他别哭,他说因为汗水跑到眼里了蛰得慌,让我给他吹一吹。我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,扒开爸爸的上下眼皮,小心地吹了吹,他就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,问道:“弟弟睡很长时间了吗?”

    “刚睡着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,那你把我掰下来的包谷捡回来吧,架子车上有篮子,你拿那个小的提篮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爸爸。但我不用看弟弟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捡完包谷回来的时候,看他一眼就行。他如果醒了,你就看着他,他要是还睡着,你就捡包谷。”

    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裹了小脚的奶奶,就留在家里,洗衣做饭。她连晒个被子都颤颤巍巍的,实在没有力气照顾一个壮硕的婴儿,也干不动地里的农活儿。

    是的,弟弟虽然只能吃羊奶,却比其他孩子都要壮上不少,而且,满足了他的生理需求后,他现在从不哭闹。

    奶奶说他这么乖,是因为知道mama没了,疼人呢。

    我对此存疑,他能知道什么?整日里吃喝拉撒睡,醒着的时候,拿一双眼睛这里看看,那里瞅瞅,哪里疼人?

    他如果疼人,就不会把mama折腾死了。

    但我知道,不能在大人面前提mama,于是就戳了戳弟弟鼓起来像个白馒头一样的脸颊,他转过来眼睛,看到我后咧开嘴笑了笑,口水就流到了脖子里。

    我嫌弃地骂了他一句腌臜菜,被奶奶拍了一下后背,“去盛水来,给你弟弟洗个澡。”

    爸爸从外边走过来,“水我打好了,妈您忙去吧,我给他俩洗澡。”

    洗床单的大盆儿被爸爸刷得干干净净,盛了大半盆微烫的水,为了防止蚊虫叮咬,爸爸还拽了几片薄荷叶子,又甩了几滴花露水进去,给我先冲了冲脚,才让我坐到大盆里,然后又将胖嘟嘟的弟弟放到我怀里,“抱好弟弟啊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弟弟的胳膊像藕节,爸爸轻轻拽开他的胳膊,在手电筒的照明下,将里边存着的黑灰小心搓掉,然后往他身上撩水,我学着爸爸的动作,也往他身上撩水,弟弟睁着黑圆的瞳仁,看了看我,就将手放在水里开始扑腾,溅了爸爸一身水。

    他一手伸到眼前头,一手去制止弟弟,笑道:“别闹。”

    弟弟的手被禁锢了,就用脚弹腾,水花更大了,水顺着盆壁晃了出去,我都要抱不住他了,爸爸还是笑着给他捂上眼睛,“小坏蛋,都溅到自己眼里了。淼淼,你快给他再洗两下。”

    我在水里稍微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屁股,他呆愣愣地扭头看我,我得意极了,小样儿,折腾吧,看我不收拾你。

    伸手快速在他胳膊腿儿上捋了一遍,爸爸就把他掂走了,我躺在盆里,看着在云里穿梭的月亮,慢悠悠拍水玩儿。

    我有点儿想mama了,不知道天上哪颗星星是她,还是哪颗都不是她。

    大人们讲的鬼故事很吓人,还说人死了会变成鬼,但书上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,来为亲人照亮夜路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mama变成了什么。

    我想让她什么都不要变。

    如果她成了鬼,会挂念我们,如果她成了星星,我都找不出她是哪颗。

    其实,这样看的话,还是变成鬼更好一些。

    只要······只要mama还是原来的样子,悄悄让我看一眼她的背影,不要吓我,那么,mama变成了鬼,也还是我的好mama,我们就还是一家的。

    mama不见了,我想要看见她,又怕看见鬼魂儿的恐怖面容,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不能再说话,不能再亲亲抱抱,不能再给我洗澡,不能再陪我玩儿,我只要知道她还在,就很好了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我,就是这样认为的。

    听到爸爸的脚步声时,我赶紧撩了水抹了把脸,笑着问道:“弟弟睡了吗?”

    “嗯。你等会儿回去直接睡,不用等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爸爸。”

    感谢老天爷,在这个农忙的季节里,弟弟开始睡整觉了,我和爸爸终于可以一觉到天明。